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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湘西风物】乾州场

2017-07-27 文/张正望 花垣视窗

人说,时间能消磨一切,能让人忘记一切。然而,几十年过去了,我对小时赶乾州场的记忆,随着时光的流逝,在我脑海里的印象却是越发的清晰起来。

我的童年,是在所里(今吉首市)的东门街度过的。这条约两公里长的老街,沿着峒河蜿蜒,自然是为了水运货物交接的方便,街上的建筑,靠里坎,有青砖瓦屋,屋中间都有一透亮的大天井,用青条石砌成方形,住的是些有钱的富庶人家;靠外坎,为充分利用河坎边的那一点土地,多是用木料搭起的一间紧挨着一间的吊脚楼,住的多是做些小本生意的小户人家。和四周平缓的山坡一样,河水不湍急,在“白面秀气”的所里人温文尔雅的山歌里,慢条斯理地流动,性情软和得很。被水萦绕的这条小街,在风里、雾里、光里、影里,有时候是分辨不清的,如梦如幻,美得令人恍惚,它让人目光盈盈,那每一片瓦、每一块砖、每一条青石板里,都杂糅着水一样丰富的情愫。沿着这条街扩散开去,便有了西门岗、厂坪巷、关厢门、文昌阁等纵横交错的小巷岔弄,把它们连接起来的,虽多是狭窄的青石板路,倒也四通八达、鸡犬相闻。

有了这样地理上的优势,自古以来,来来往往的过客商贾,也就把这条小街打理得熙熙攘攘的。从大兴寨下来的排匠们要在这里把排绑好,靠岸歇脚,上街找老地方喝二两“苞谷烧”,暖下肠胃,驱下寒气,窜下筋骨;从洞庭湖上来的老板们要这里交卸南杂百货,在沿河的吊脚楼上吃嘴烟、扯下白话、讲下行市,攒足了精神,或随河返回沅水回老家,或继续向上走茶峒跑四川……这些都是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小城旧事。我的记忆里,从山里下来的绑着腿肚、戴着头帕、穿着对襟布扣的排匠还有,但从沅水大河乘船上来的商贾早已销声匿迹,他们已经不走水路,改走国道了。不过,这条街还是吉首县城附近,乃至周边贵州的松桃、铜仁,和四川的秀山、酉阳跑生意的人进行农副产品交易的繁忙场所,集市的人气依然很旺,什么杂货店、榨油坊、弹花社、缝纫社、豆腐社、染衣坊、卖菜的、卖米的、卖油的、卖柴的、卖炭的等等营生依旧在这条老街上延续着,街两边做旧的商铺柜台,摆卖和吆喝着各式当地的农副产品,以及南来北往的百货,把一条约3米宽的石板街铺排得琳琅满目。如今,去这条街走走,尽管变化翻天覆地,你依然能看得出些昔日市场繁荣的蛛丝马迹。

乾州位于吉首市南部,两地相距约8公里,自古以来两座小镇唇齿相依,互为屏障,隶属相互更替,不论是宋熙宁三年设镇溪砦(今吉首市),还是明嘉靖三十一年设乾州哨,无论是在战火纷飞的硝烟中,还是在和平宁静的岁月里,二者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谁,如今一条从北往南的人民路已经把吉首与乾州完全地融为一体了。据说,乾州之名始于明朝,《乾州厅志》载:“乾州命名之初,村民度地形象,谓其地平坦而微起者三,有乾象焉。所居又乾巽向,潕溪自离方曲曲朝抱,离之先天,乾也。当名曰乾村。后小河其来自兑,会乾艮水,由后绕之。地在诸水中,而土高有州义,名其村曰乾州。”乾州一名由此而得,并延续至今。也不知从哪朝哪代起,这里时兴逢四九赶场。即每逢农历的初四或初九,附近的乡民,都提着、背着、扛着、挑着自家的产品,到场上来交易,五天一场,约定俗成。

记得小时,手头上的事再忙,到乾州赶场,是母亲每隔五天必去做的事情。她从不坐车,原因是晕车得很,坐一趟车,翻肠倒肚的呕,整个人如同害了一场大病般恼火,几天缓不过神来,权衡利弊,还是迈开双腿,脚踏实地的稳当。赶场,或许是一个人寂寞,她常带上我做伴,母亲背背篓,我提篮子。大清早,天刚麻麻亮,娘儿俩就动身,有时我跑到前面,娘尾随于后,有时娘走在前面,我尾随于后。我们从东门街徒步经武陵山大饭店,沿209国道,到三中(今吉首市民中)山脚下,过砂子坳,走鸦溪,在原吉首汽车大修厂附近,路经一南杂店,在店门口放的供来人休憩的长条凳上,歇下脚,顺便向营业员要口水喝,再继续赶路。过二中(今州民中),走小溪桥,便至田家园,老远就能听到“叮当——叮当”清脆而有节奏的打击声,那是从路边的一家铁匠铺传来的,铺子是随意用油毛毡搭的棚子,地上散落着已打好的锄头、铁锹、钢钎、铁夹、镰刀、柴刀等等物件。一老一少师徒俩,上身裸露着,皮肤被煤烟熏得黝黑,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,徒弟在奋力地拉风箱,师傅手持一把长铁夹,把准火候,从炉内抽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来,迅速放在一块铁砧子上,随即两人各挥着一大一小的铁锤,对着铁坯叮当叮当轮番地敲打,铁花四溅,看似手忙脚乱的,但锤锤都极有节奏地敲打在点子上,整个过程很少听到师徒俩说话,两人目光沉静,神情从容不迫。他们之间的默契,源于对一个眼神或是动作的心领神会,源于对生活的接受认同和对生命的朴素理解。铁坯历经锤炼之后,便甩进一旁的水桶,发出“嗞嗞”的声响,应声升腾起一片白色的热气。为抢赶场的生意,两人累得汗流浃背也顾不上休息。母亲有时也顺便在这里买两把锄头、铁夹、柴刀或镰刀之类的家用工具。

据说,乾州的铁匠手艺历史悠久,在延续湘西农耕文明的进程中功不可没。我有时伫立在万溶江边的铁匠码头,凝望着千百年来总是这般流淌的河水,聆听潺潺的水声,宁静下来的心,便会生出一种幻想,仿佛这万溶江就是一张大唱片,那河风吹起的一道道皱褶里,一定刻录着铁匠们上下码头时,那杂沓而又沉重的脚步声、铁锤撞击的金属声、以及从四面八方归拢来的叮叮当当打铁声。我甚而突发奇想,如果有一种新的可能,能够寻找到一枚播放这张唱片的唱针,那回响世间的将是天籁之乐音、生命之绝唱。

穿过田家园,从乾州的东门街进小巷,几分钟光景,便来到了摆满各种农副产品的乾州场正街。街巷铺的是青石岩板,那时河面上没有风雨桥,没有铁索吊桥,也没有拦河坝及坝上规整的跳岩。街上的渡口有两个,但交易都在这边完成,故而我们从来就没有也不需要到河对面去,对河有成片的稻田菜地鱼塘桔园,其间点缀些零星的农舍,显得甚为荒凉。古巷里有一座水池子,是胡家塘,不过没有什么荷花,只是一池瘦瘦的,寂寞而又冷静的水,泛不起波澜,没能勾引匆匆路人的喜爱。街上的文庙被冷落地有些伤痕累累,孤寂而荒芜,在那个火红的年代,人们都已经不把这些“破落”“腐朽”的东西放在眼里了。正街上买卖吆喝的人很多,你拥我挤,人头簇拥,鼻翼间,很随意地就能闻到从乡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乡土气息。除了买卖,街市上还有不少手艺人,修鞋的、补锅的、剃头的、弹棉花的、磨剪子的……霍霍唦唦、呯呯嚓嚓、叮叮当当,各自发出不同的声响,一个赶着一个响亮地穿透古镇的街头巷尾,不仅让人聒噪震耳,而且令人眼花缭乱。赶场累了、饿了,就街边小摊上,吃一碗米豆腐,加个油炸灯盏窝,再来几块醋萝卜,酸酸甜甜,脆脆辣辣的,扯口得很。

过正街,到乾州场的上河街口,是被当地人称为“猪儿场”的交易处。真是名副其实,四五十米长的一条巷子全是嗷嗷嚎叫的小猪崽,黑的、白的、花的,都瞪着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圆眼睛,如同面临世界末日般歇斯底里地叫唤。母亲每次都是从这里挑几头小猪回去喂养,我说吉首街上也有,何苦从这里买,还要背十几里路走上一两个小时?母亲笑笑说,你个小伢儿晓得什么,乾州的猪儿长得好,又好喂,一年下来划算得很。我自然不懂这里面的道理,也划算不来,既然母亲说好,那就是好。不过让我一路好奇地是,这小猪崽像是知道要回家似的,有了归属,心底踏实,在母亲背着的背篓里一声不吭了。可想而知,往后的时光里,这些个小猪崽过得是一段“饭来张口”的舒坦日子,在这一段它们自认为“相当长的历史时期”,应该是无忧无虑的。不过到了年关,母亲也不得不忍痛割爱,将它们送到杀猪场,换回些家里必需的钞票,让全家人过个好年。到了来年开春,母亲照例又会去赶乾州场,再背回几头小猪崽。年复一年,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家里的猪圈似乎从来就没有寂寞过。

并不是每回去乾州赶场都有许多要买的东西,更多的时候是在场上转几圈凑个闹热,如果还有一些空闲时间的话,喜欢看电影的母亲便会带上我,到乾州电影院看上一场电影。电影院旁有一国营供销社,进场之前,母亲都要去那里称上二两炒香了的葵花子。在那黑黝黝的场子里,嗑着瓜子,熏着呛辣辣的草烟味和热烘烘的人骚味,听着旁边喜欢逞能的观众的预先讲解,跟着剧情,悲伤着别人的悲伤,欢喜着别人的欢喜,既激动又轻松地打发掉个把钟头的时光。

“三十八年过去,弹指一挥间。”如今乾州场还在赶,不过换了几个地方,从城里搬到了城外,建起了规范整齐的农贸市场。原来赶场的乾州古城,随着吉首新区的开发及旅游业的兴起,焕发出了勃勃生机。新修的人民路,笔直宽阔,车水马龙;整修的老街小巷,古朴典雅,风情浓郁。文庙、胡家塘、古城墙、三门开、名人旧居都翻新如故,一些在檐角瓦楞沉睡了许多年的历史记忆,也被现代人从梦中唤醒,并运用聪明才智来了一番艺术地夸张渲染。万溶江上新修的风雨桥、铁索吊桥、灯光夜景,把这座昔日的“小小石头城”装扮地更加靓丽多彩,还有那荷塘里袅娜的荷花,和伴随着铿锵锣鼓声的巫傩堂戏,不仅让人能触摸到古镇千年的脉博,而且还赋予了许多新的民族元素和时代气息。

我时常沿着儿时走过的老公路漫步,想寻找一些曾经令我快乐的时光,但往昔的痕迹已然不见,那一条条街,一道道巷,一副副似曾相识的模样,让我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来的很奇妙的感觉,同时一种很温暖的东西在心底慢慢地涌上来。站在三门开的城墙上,望着万溶江汩汩流逝的河水,沉醉于这古老而又年轻的乾城文化,我浮想联翩。看来,历史是需要人们去捡拾的,否则也会被岁月冲刷干净,如风一样无影无痕。

【稿源:文/张正望,图:upystudio、湘西小毛驴、溪州之子、李文胜。如有侵权请联系编辑删除 | 责任编辑:巴洽巴千、阿鹏哥、广林君、吴钧;审核:麻绍辉、石群方;转载请联系编辑并注明出处、版权必究;值班编辑:15174381888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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